原標題：必須說出的真相（尋訪）

我們踩著從洞庭湖拖來的夕陽，穿過岳陽的向群巷，敲開一戶人家的門。彭竹英奶奶聽到我們的腳步聲，從搖椅上欠起身，她侄子彭梓芳忙扶著她坐下。

這把搖椅，吱呀吱呀伴了奶奶30多年。奶奶青筋突顯的雙手，搭在兩邊的弧形扶手上，身子仰在紅皮包裹的靠背上。奶奶96歲了，彭梓芳怕她累著，替她講述過去的故事。

1938年7月，鬼子打來時，彭竹英一家七口從洞庭南路的家逃到蝦子山躲避。飛機嘶吼著丟下炸彈，樹木掀翻，泥土飛濺，難聞的氣味撲來。不久，家里就有兩位親人發(fā)高燒、拉肚子，沒過幾天就離世了。彭竹英的眼睛也模糊起來，急得又哭又叫。

那年，她只有9歲。

彭梓芳講到這時，原本仰著的竹英奶奶突然坐直了，嘴角抽動，眼皮上翻。她說話了，說當時蝦子山有一種鳥在叫：“磨刀快，快快逃；磨刀快，快快逃?！庇谑牵?strong>爹帶著她和姐姐彭仁壽，還有彭梓芳的父親，逃到郭鎮(zhèn)。但厄運并沒有就此離開。14歲的姐姐彭仁壽打柴到鎮(zhèn)上賣，被鬼子看見，一路追進村里。鬼子把村里50多個男女老少喊到一起，說不交出“花姑娘”，就燒掉所有的房子，仁壽只好出來。她先后兩次被鬼子帶到“慰安所”，備受折磨。最后一次，鬼子在仁壽肚子上捅了一刀，丟到了外邊。爹把仁壽背回，借米熬粥，救活了她。為不再遭到鬼子欺負，一家人又逃到洪山頭。不久，姐姐參加了抗日組織。

1944年5月，鬼子“掃蕩”，村里人都逃了，眼睛失明的彭竹英沒逃出村里，被鬼子抓到據(jù)點。“鬼子害我時，我手抓腳蹬，他們用硬東西戳我的腳趾，我痛得昏死過去?！贝蠹s一個月后，鬼子撤退，附近老百姓發(fā)現(xiàn)雙腳浮腫的彭竹英，才送她回家。

“千刀萬剮的鬼子，弄得我一身病，到解放后，我的病才治好。”奶奶因雙目失明，只能做簡單的活兒。后來，一個打魚漢來了家里，與她生活在一起。2005年，老伴離世，她就一人摸索著煮飯、煮面條，活到現(xiàn)在。

奶奶一聲嘆息?！拔页Ｌ稍趽u椅上想，要是沒有這場戰(zhàn)爭，我的生活該是另一個情形啊。”她還記得9歲時的岳陽古街，從湖里吹來清爽的風(fēng)，高高的慈氏塔上落滿鷗鳥，水天一色，藍得像布莊里的布。每年農(nóng)歷五月，岳陽樓邊的湖里賽龍船，鑼鼓喧天，細伢子站在湖邊尖叫，為搶頭籌的龍船吶喊。

那些她看得見的日子，定格于鬼子扔下毒氣彈的瞬間。之后的87個年頭，那些受難的日子就像埋在心底的怪物，青面獠牙地揮著大棒，讓她窒息。她常做噩夢，心頭像壓著巨石，喘不過氣。丈夫不知發(fā)生什么，可她哪敢講？生活的底色本應(yīng)是鍋盆瓢碗的奏響和兒女的陪伴，每次嗅到丈夫給自己煮魚湯，說是要她生個胖小子，她的心都戰(zhàn)栗著，一片悲涼。直到丈夫離世，她也沒給他講過發(fā)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堪。

是姐姐仁壽向世人透露了她和竹英的秘密。一群志愿者來問竹英奶奶當年的情形，奶奶直接回答：“沒有這回事?！苯憬阕≡诓坏揭还锿獾木蠢显海忝靡荒暌妿状?。見面時，竹英奶奶責(zé)怪姐姐。姐姐說：“勇敢說出來吧，讓大家記住這段歷史?！?/strong>

2018年7月，竹英奶奶下定決心，向世人說出壓在心頭的秘密，一下子感到輕松了許多。她躺在搖椅上冥想，聽到兩塊瓷片的碰撞聲，這是她放在蒸鍋下面的，通過碰撞聲，判斷水是否煮沸。這聲音誕生于黑暗中的生活，但現(xiàn)在不令她感到沉悶，而像一種歌唱。她重新審視自己，要在余下的日子里活得有意義。她參加過南京的國家公祭日活動，參與過支持韓國幸存“慰安婦”受害者李容洙國際申訴的活動。有位反戰(zhàn)的日本年輕人來看奶奶，奶奶拉著他的手說：“我不怪你，只怪你的長輩，他們欠我一個道歉?！边@位小伙子一個勁說著：“對不起?！?/p>

奶奶喜歡聽收音機。以前，奶奶愛聽京劇，悠長的聲調(diào)常拉她回到現(xiàn)實。近些年，她愛聽新聞了。通過收音機，她聽到洞庭南路歷史文化街區(qū)改造的新聞，好想睜開眼看看岳陽樓和慈氏塔，湖水是不是與天空一樣藍。

我們告訴奶奶，岳陽樓和慈氏塔經(jīng)過維修，更堅固了，湖水和天空一樣藍，藍得讓人心醉。

告別奶奶時，她要起身送別，我們趕緊讓老人坐下。

月亮懸在慈氏塔上，星斗滿天。洞庭南路熙熙攘攘，人們踏著古老的麻石，穿行在煙火氣中。走在這條古街上，我仿佛聽到了奶奶搖椅的吱呀聲，她在唱著：“小鳥坐在空地上，有的唱來有的說……”